不期而遇
这几日,柴桑在函公处养伤,妘挽也不便再去渊阁,闲来无事,她便带着丹夏出门走走,顺便去看看钟爷爷和小莹子。今日天气不错,年节将近,街市上人潮涌动,到处都挂着红灯笼、扯着红绸子,摊铺上摆着各式各样的应节物品,家家户户都在除尘布新,洒扫六闾庭院,掸拂尘垢蛛网,疏浚明渠暗沟。
妘挽和丹夏正走着,突然看到前方的身影甚是眼熟,便快步上前道,“小莹子,我们正准备去找你,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钟莹一看是妘挽,也高兴道,“姐姐们过年好,我上街来买些年货。”虽说是买年货,但看着小莹子空空如也的布囊,妘挽道,“怎么,没买到吗?”钟莹摇了摇头道,“冬节前黍、稷各五钱一斗,这两日价格飞涨,变成了八钱一斗,五钱就只能买到糙黍了。”妘挽不解道,“这是为何啊?”钟莹叹了口气道,“这个我也不知,往年遇到天灾确实会出现粮价变高的情况,可今年风调雨顺,没听说哪个地方闹灾啊,粮价却也不住地往上涨,哎。”“原来如此。”妘挽嘴上说着,心中却暗自思索起来。
正在这时一人一马在喧闹的街市上横冲直撞起来,撞翻了很多摊位不说,还险些伤到路人,眼看着马儿不受控制地向妘挽这边驶来,丹夏一个飞身来到马前,一手用力拽中马绳,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掖住马颈,慌乱的马儿奋力地昂头,马上的人不小心被甩了下来,丹夏看准时机,迅速向下拖拽马绳,马儿终是力竭安静了下来。冬日阳光和煦,寒风吹过夹杂着些梅花的香气,倒地的少年惊讶地看着身前临危不惧制服马儿的女子,一双坚毅的眼眸在寒阳中熠熠生辉。
“呦,我当是谁....敢在这大街上纵马行凶,原来是南宫家的三公子啊,久仰久仰。”妘挽带着嘲讽之意的声音,打破刚刚的美好,南宫祯刚想骂人,却在看到妘挽之时,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正想起身,却发现左脚酸痛用力不得,其后追着的南宫垚正好赶来道,“三弟,可是受伤了?”“二公子,三公子一路狂奔而来,这些无辜遭殃的百姓,二公子准备作何打算?”妘挽道,看到妘挽,南宫垚有些惊讶,向妘挽作揖道,“公子....所言极是。”而后拱手看向周边的百姓道,“家弟鲁莽,在下代其向各位父老乡亲赔不是了,各位的损失,在下自会一力承担。”说着便嘱咐小厮们安置去了。
此时南宫祯被小厮扶起,动了动脚便龇牙咧嘴道,“我的.......我的脚好像扭到了。”妘挽走近道,“你哥哥帮了你,你连声谢谢都不说,只顾着喊痛,还是那个在击鞠场上叫嚣不已的南宫家三公子吗?”本就理亏的南宫祯被妘挽这么一说,红着脸负气地别过头去,南宫垚苦笑道,“公子....就别挖苦他了。看样子确实伤到了,要找个懂骨伤的医师看看才是。”妘挽笑道,“算你们运气好,正好有个专治骨伤的大夫,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小莹子,该你露一手了。”
妘挽转身,却见小莹子呆呆地站在原地朝这边望着,而一旁的南宫垚听到‘小莹子’的名字身体也僵了一下急忙地朝这里探来,这一看不打紧,竟激动地喊了出来,“小......莹子,你真的....是小莹子!”南宫垚说着走上前去,愣在原地的小莹子刚刚还有些不确定,可当自己的名字被喊出来的那一刻,她确定了,她热泪盈眶地说着,“小..哥哥,真的是你吗?小哥哥,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还能再见,我.....我好想你啊。”说着竟喜极而泣起来,南宫垚安慰道,“我....我也很想你们,对了钟爷爷呢?”说着贴心地替小莹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小莹子道,“我......这就带你去找爷爷,爷爷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说完,这两个刚刚相认的人,便不再理睬众人,自顾自地走了,一旁的南宫祯急切地喊道,“哥....哥.....我.....”妘挽打断他道,“放心吧,忘不了你的。”然后吩咐一旁的小厮道,“抬着你们公子跟上来。”说完便和丹夏跟了上去。
院子里,钟爷爷趁着阳光好,正在晾晒洗干净的药材。人还没进门,小莹子的声音便进了院子,“爷爷,你看,我把谁带来了。”钟爷爷回头,他看到了一张有些熟悉的脸,许是年纪大了,不敢认了。南宫垚走上前去道,“爷爷,是我,我是垚垚。”听到垚垚的字眼,钟爷爷昔日的记忆浮现在眼前,看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风采奕奕的少年,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就是小时被人欺负直喊娘的垚垚。钟爷爷伸出苍老的手,抚摸着南宫垚的脸庞,“好啊,垚垚,好啊,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你,爷爷....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堂堂七尺男儿的南宫垚此时眼眶里也挤满了泪水,“爷爷,快别这么说,小时若不是您和婶婶帮衬,我和我娘怕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当初你和你娘来这惠阳城中找你爹,找到了吗?”钟爷爷问道,南宫垚点了点头道,“嗯,找到了,我爹....正是炎国司马南宫硕。”一听炎国司马的头衔,小莹子和钟爷爷一下子便被镇住了,没想到他的亲生父亲竟是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那你娘呢?”钟爷爷问,提起南宫垚的娘,南宫垚的脸色变了变道,“她......很早便去世了。”钟爷爷叹了口气道,“若是得空了,带我们去你娘的墓前拜一拜吧。”南宫垚点了点头。院子里,妘挽、丹夏和南宫祯早已等候多时,但妘挽不愿上前打扰,怕破坏这难得的温情。南宫祯看向丹夏道,“你叫丹夏是吧,听说你春猎的时候,面对刺客,可以一敌三,好生厉害.......”丹夏俯身道,“三公子谬赞了。”
东宫外,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下车的人正是范薇,只见她整理了衣裳,悠然行至东宫门外。因着太子妃的关系,她也算东宫的常客,门口的侍卫自是认得,“范小姐可是来找太子妃的,不巧,太子妃一早便出门去了。”范薇摇头道,“小女子想要求见太子,不知可否通传一下。”一旁的内侍听到是来找太子的,又想起了前些日太子那边的交待,便上前道,“范小姐不似外人,若要求见太子,请随我来便可。”说着便引范薇向畅春阁走去,边走边道,“范小姐今日来得巧,太子近日事忙,不常在府中。”范薇道,“多谢,公公。”
内侍将范薇领至畅春阁外,便有守门的内侍进去禀告,好一会儿,一名侍婢来到畅春阁门口道,“范小姐久等了,太子有请。”说着便领着范薇进入了畅春阁,此时范薇的心已经吊到了嗓子眼,没有心思欣赏难得一见的亭台水榭,而是在心中仔细斟酌一会儿要说的话。园子中,凤凛正在修剪花木,范薇走近后立马跪下道,“臣女范薇,参见太子殿下,愿殿下福禄安泰。”凤凛并未抬头道,“范小姐,请起,下人说你有事求见本宫。”范薇环视了一下左右,有些犹豫,凤凛扫了她一眼,看出了她的顾虑道,“范小姐但说无妨,这里并无外人。”范薇叩拜道,“臣女一心仰慕殿下,愿奉殿下为主,为殿下马首是瞻。”
凤凛冷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活计,走过去,亲自把范薇扶起,故作情真道,“范小姐佳人倾城,揽月一舞不知俘获多少人的心,本宫以为这份礼物太过贵重了。”听到太子的夸奖,范薇不觉红了脸,含羞道,“太子....您乃当世英豪,日后定将横扫九州,小女子区区一人,微不足道,但臣女对殿下的心可鉴天日,愿今生.....可以随侍殿下左右。”凤凛听后轻轻握住范薇的手道,“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而后看了一眼身旁的侍婢道,“她叫抱琴,你把她带走,她会教你些宫中的礼仪。”虽然凤凛说得含蓄,但范薇一下子便听出了其中的含义,赶忙道,“多谢殿下。”打发走了范薇,刚刚眉开眼笑的凤凛,便瞬间黑下了脸来,“人有野心是对的,可也要有与之相匹配的能力,否则就是异想天开。不过刚好,今日她送上门来,倒是还有些用处......”
一夜,用过晚膳,妘挽拿了奏便向畅春阁走去。年节将至,凤凛事忙,不是留在宫内的布政属议事,就是在应晖堂处理公务,不常留宿在他处。通禀过后,妘挽便进入了应晖堂,凤凛正在埋首处理桌案上堆砌如山的公。妘挽进屋,凤凛抬头看了妘挽一眼,还未等妘挽行礼就道,“外面冷,你先坐吧,喝杯茶。”妘挽不敢置喙,便坐下了,月漓阁与畅春阁虽相距不远,但寒冬腊月走在外面确实冷了些,饮完茶,妘挽心中顿觉暖和了不少。
看着妘挽饮完了茶,凤凛亦停下笔道,“这么晚,不知太子妃前来可有什么要事?”妘挽起身,从袖中抽出一本奏道,“启禀殿下,这是妾身整理的从冬节至今的粮价名目,请太子过目。”一旁的内侍赶紧接过,呈给了凤凛,凤凛打开认真地看了起来,看了一会儿道,“太子妃的意思是,从冬节开始,各大农市的黍、稷价格每日都在上涨?”妘挽道,“太子明鉴,正是如此,从之前五钱一斗,到如今的快十钱一斗,快翻倍了。臣妾查了往年粮价的名目单,发现这样的情况是大约从三年前开始的。臣妾又走访了几家比较大的粮行,才在他们调配粮食的过程中发现端倪,原来很多大的粮行在城郊都有很多的仓,仓中囤积了很多的粮食,但每天向外兜售的数量却是有限,如此一来,粮价必然居高不下.....”其实妘挽说道一半,凤凛已经清楚了她的来意,她能注意到的事,朝臣自然是早早地就注意到了,可凤凛不愿意打断她,看着妘挽有理有据地诉说着自己的所见所想,凤凛觉得她倒不像个太子妃,更像是朝堂上的大夫。
“殿下...殿下....”一旁的内侍小声提醒道,原来太子妃早已说完,正在等着凤凛的示下,凤凛清了清嗓子道,“嗯...太子妃所言极是。明日本宫就将此奏同众卿商议一番。”看到自己这次确实帮上了忙,妘挽心里高兴,但面上仍恭敬地道,“既如此,那...臣妾就不叨扰了...”“正好,本宫在这屋中也坐乏了,正好出去走走,就....顺便送太子妃一程吧。”未等太子妃说完,凤凛便起身道,一旁机灵的王召赶紧将太子的裘衣拿了出来。
外面明月高悬,虽然今夜无风,但触手可及的寒凉,一呼一吸之间伴随着长长的白雾,凤凛和妘挽并肩走在被清扫干净的宫道上。“这几日....太子妃怎么未去太学?”凤凛率先打破了沉默,妘挽一听,立马就开始打起了腹稿,寻思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你也不用找理由敷衍本宫,本宫知道你没去太学是因为那个姓柴的夫子现就住在渊阁。”听到凤凛这番话,妘挽愣在了原地,凤凛见状也停下来脚步,与妘挽相对而立道,“你是东宫的太子妃,你的一举一动与东宫休戚相关,所以本宫需要了解;可你也是本宫的妻子,所以本宫不会枉加干预,这是本宫对你的尊重,所以本宫……”“所以殿下行事自有考量,让臣妾无需介怀。”妘挽打断凤凛道,“殿下无需解释。以前是臣妾....太过小家子气了,总是从自己的角度思考问题,常常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还请殿下勿怪。”凤凛笑道,“有你这么一点即透的学生,函公....应是很高兴吧。”妘挽亦笑道,“哪有,他老人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臣妾‘资质不佳’。”这句话倒是把凤凛给逗乐了,清朗的笑声在寒寂的冬夜里响起,竟让人感觉有些温暖。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月漓阁,两人相视了几眼,看着将要转身的凤凛,妘挽不经意道,“殿下这是要回畅春阁吗?”原本一句平常的客套话,此时说出却平添几分暧昧的意味,妘挽似乎意识到了,羞红了脸站在一旁,不敢出声,凤凛停住了脚步,低下头,难掩笑意地走近妘挽道,“其实吗,本宫不回去....倒是无妨,那太子妃的意思是……”妘挽此时僵在原地,仿佛忘记了呼吸,周围静得能听到她躁动的心跳,看着满脸笑容的凤凛,妘挽脑中一片空白,唯一想到的只有“逃”,“殿下……慢走,臣妾……不送。”啃啃巴巴地说完这八个字,妘挽低着头慌忙进了月漓阁。看热闹似的凤凛,目送着妘挽回到月漓阁,笑了笑转身离去。
虽然妘挽身在东宫,但也没闲着,她日日都派辛禾前去渊阁,送去些药材和吃食,并带回些需要誊抄的卷。东宫事务繁杂,又临年节,倚雪苑处每日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有时凝霜也会来月漓阁同妘挽商议些事情,不过是些迎来送往需要妘挽出面做做样子的事情罢了,妘挽倒是来这不拒,毕竟名义上她才是东宫的当家主母。
多日的操劳让凝霜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一日,在月漓阁议事时,凝霜不住地咳嗽起来,妘挽有些不忍道,“东宫琐事甚多,承微倒也不必事事躬亲,如今既然抱恙,还是歇歇的好。”喝完一盏热茶的凝霜,稍稍缓了一口气道,“咳咳...多谢...太子妃关心,妾身的身体自己还是有数的。咱们刚刚说道哪儿了,哦对了,汝南.....咳咳...汝南侯府已经在议亲了,所以年节的礼单上妾身加上了几匹颜色清雅的云锦。咳咳....司南伯府今年添了长孙,满月酒时殿下尚在中山未曾.....赴宴,所以妾身在年节的礼单上加上一双虎头鞋和两匹...蜀锦....咳咳咳......”熟悉的做派,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她依旧坐在自己的对面,向自己详细描述地她的诸般作法,情理兼顾,无可指摘。唯一改变是她眼中流露的情感,彼时的她眼中满是欢喜和宠溺,而此时却是藏不住的警惕和不屑,妘挽轻叹了一口气,继续听着凝霜口若悬河般的滔滔不绝,终于等到凝霜说完了,妘挽笑道,“承微思虑周全,一切就按你说的办吧。”凝霜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屈身一拜道,“咳咳....多谢太子妃...夸奖,既如此,妾身就不打扰了.....告辞。”“承微慢走。”妘挽道。
看着凝霜走远,一旁的丁香忍不住道,“她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休息养病呢?”一旁的辛禾看着丁香摇了摇头,倒是妘挽毫无顾忌道,“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她停下了,自会有别人顶上,她不过是不想成为被替代的那个人罢了。”她骨子里向来都是最要强的那个,最后这一句,妘挽只在心底默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