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朋友(4)(第4/13 页)
医生派来的一名看护早就来了。此人现在已在窗边打起盹来。
杜洛瓦正要蒙眬睡去,忽然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他睁开了眼,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双眼,像两盏正在熄灭的油灯,慢慢合上了。只听喉间一阵响动,他的嘴角流出了两道鲜血,一直流到衬衣上。两手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挠动已经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见此情景,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见她发出一声哀叫,双腿一跪,伏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被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看护已被哭声惊醒,这时走到床边看了看,口中说道:“啊!结束了。”杜洛瓦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像终于得以解脱似的,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想不到,他走得竟是这么快。”
随着几把眼泪洒过,最初的惊愕已经消失。大家开始忙着料理后事,通知有关方面。杜洛瓦来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别墅时,他早就饥肠辘辘。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点东西。饭一吃完,他们又登上二楼,开始为死者守灵。
床头柜上点了两支蜡烛,烛旁的一个碟子内浸泡着一支金合欢,因为怎么也找不到所需的黄杨木枝叶。
他们俩——一个是年轻男子,一个是年轻女人——孤单单地守在已撒手而去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长时间的一阵沉默,只是不时抬起头来看着死者,但内心深处却思潮起伏。
昏黄的烛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绰绰,不禁让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张因烛光的摇曳不定而显得更加凹陷的脸,心中顿时浮想联翩。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这位朋友昨天还跟他说话呢!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这样一下子没了,这实在可怕和不可思议!难怪诺贝尔·德·瓦伦是那样的畏惧死亡,他那天对他说的话如今又浮现在脑海。归根到底,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虽然成千上万,而且都有鼻有眼,有头有嘴,有思想,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躺在床上的这个人却永远无法再生了。
多少年来,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一直活得很好,有说有笑,既享受过爱情的甘美,也怀抱过美好的希望。可是突然之间,却一下子全没了。几十年都过来了,不想经过短短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没了,毫发不剩!每个人自打出娘胎都会慢慢长大,遍尝人生乐趣,怀抱种种期望,再往后便是死神驾到,永远地告别人生。无论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间。可是尽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实际地盼望着能长生不老。其实在广袤的天地中,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世界,瞬息之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为粪土,成为培育新芽的养分。从花草树木,飞禽走兽,芸芸众生,到天际星辰,大千世界,一切从诞生之日起,便注定要死亡,然后便转化为别的什么。无论是微小的虫蚁,还是有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无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远不会复现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对这广袤无边、谁都不能幸免的虚无世界,万物的存在是多么短暂,多么渺小,他便感到惶惑无措,心头笼罩着深深的恐惧。对于这样一种无尽地毁灭一切的力量,他是无力与之较量的,只能听任摆布。他想,蚊蝇虫蚁的存在不过是几小时或几天,人的生命不过是几十年,即便是变化缓慢的大地,也不过只有几百年的光景,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呢?不过是能多看到几次朝阳暮霞,还能有什么?
他把目光从尸体上转移开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着脑袋,似乎也在想着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虽然面带愁容,她那满头金发却是那样地俏丽,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种好像希望即将实现的甜蜜感觉。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杞人忧天地思考多年以后的事情呢?
因此他不觉对着这年轻的女人凝视起来。对方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对此毫无觉察。心旌摇荡的他,随即想道:“人生在世,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要是能在怀内搂着一个自己所喜欢的女人,可以说那就是体味到了人生最大的乐趣了。”
不知这个死鬼交了什么狗屎运,竟与这样一个聪慧无比、貌似天仙的女人结成了伴侣?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她怎么会屈尊嫁给了这个貌不出众、一不名的家伙呢?后来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使得他成为一个在社交界勉强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各种难解谜团,让他觉得困惑,不禁想起了外界关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传闻。不是有人说,正是这位伯爵促成了她的婚事,连嫁妆也是他送的吗?
以后她该如何继续下去?将钟情于何人?是像德·马莱尔夫人所猜测的那样,嫁给一位议员,还是一个前途光明、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强多少的美少年?她是否已有这方面的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钻到她肚子里去,弄清楚一切。然而他何以对此如此关心?他想了想,发现他在此问题上的焦灼,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模糊想法。这种想法,人们往往对自己也采取自欺欺人的办法而予以否认,只有往深层发掘,方可使之显露出来。
是啊,他为何不试一试,去赢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会成为一个非凡之辈,令人望而生畏,定会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何况何以见得他就不会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对他十分有意,但决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爱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间的相互渴求和内心深处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为人聪慧,行事果断,坚忍不拔,知道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
在她这次遇到严重困难之时,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来了吗?她为何叫的是他?难道他不应将此视为一种选择、默认和暗示吗?她在自己行将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时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为她此时心中的他,已经是她未来的夫婿和伴侣了?
为此,杜洛瓦现在是急于想弄清这一切,想问问她,听听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逝去,他不便和她单独在这所房子里再待下去,最迟后天就要离去。当务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紧时间,委婉而巧妙地探出其内心想法,以免回去之后她不便拒绝他人的追求,造成不可挽回的遗憾。
房内一片寂静,只有壁炉上的座钟,仍在有规律地发出其清脆的滴答声。
杜洛瓦嗫嚅着问了一句:“你肯定很累了吧?”
对方答道:“是的,我觉得自己已经是身心俱疲。”
在这阴森可怖的房内,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显得分外响亮,他们不由得吃了一惊,立即下意识地向死者的脸上看了看,似乎死者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并有所反应,就像几小时以前那样。
杜洛瓦又说道:“唉!这对你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不仅彻底打乱了你的日常生活,还搅得你身心不安。”
年轻女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杜洛瓦接着说道:“年纪轻轻就碰到这种事儿,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见弗雷斯蒂埃夫人仍旧不发一言,他又说道:“无论如何,你是知道的,我们之间已有约在先。我完全听从你的吩咐,我是属于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过一只手,同时向他投来既充满忧伤又饱含柔情、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瞥:“谢谢,你真好,实在没得说。要是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并有这种胆量,我也同样会对你说:请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过来的手,没有立即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显然想在上面亲一亲。最后,他终于作出决定,把这只皮肤细腻、有点温热、芳香扑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边,在上面亲了很久。
后来,他感到,这种朋友间的亲昵不可延续太久,于是识趣地松开了这只纤纤细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轻轻放回膝盖上,带着庄重的神情说道:“是的,从今而后,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会勇敢地面对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诉她,他是多么希望能娶她为妻,但难于出口。他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在她丈夫的遗体旁,同她说这些话。话虽如此,他觉得仍然可以通过旁敲侧击、语带双关、含蓄而又得体的暗示语,让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样的话语并不难找。
问题是,他们面前这具早已僵硬的尸体,正横亘在他们中间,使他感到很不自在,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巧妙地表达。况且这段时间以来,他感到,在房内沉闷的空气中,都已能闻到一股不正常的气味,也就是一种胸腔病灶的腐烂味。这就是人死之后,守灵亲属常可闻到的尸臭味。尸体入殓之后,这种恶臭将很快充斥整个棺木。
杜洛瓦于是问道:“能否开会儿窗?房内空气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当然,我也感觉到了。”
杜洛瓦走过去,打开了窗户。一股夜里的凉气带着一丝馨香,吹了进来,吹得床前的两支蜡烛光焰摇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样,窗外月华如水,使附近各幢别墅的粉墙显得分外洁白,并在波纹不兴的平静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气,为自己正一步步地临近幸福之门而感到希望满怀。
他转过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说道:“到这儿来吸点新鲜空气,外面的月色好极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过来,在他身边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随即低声向她说道:“我要对你讲句话,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万不要因我在这时候同你讲这种事而生气。后天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巴黎,就怕太晚了。我想说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过是个没钱没势的穷小子。但我人穷志不短,自认为并不算愚笨。再说我已经走上一条平坦大道,前程应当不错。能和一位已站在顶峰的人在一起,人们所看到的,不过就是眼前那些;但是和刚起步的人在一起,未来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非常之好。不管怎样,记得有一天,我在你家里对你说过,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这个想法至今未变,今天再对你说一遍。你不必马上表态,让我继续说下去。现在我并非是在向你求爱,此时此地做这种事,完全是对他的践踏。我和你说这些,无非是想让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可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做你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可成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如何是好,全在你的选择。总之,我这颗心,我这个人,全属于你。你不必马上答复我,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必在这儿谈了。将来等我们在巴黎重逢后,你再告诉我你的选择。在此之前,咱们一句话也不要再讲,你说好吗?”
他一气说完,连看也没看她一眼,仿佛这些话是向着窗外沉沉暮色说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则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似的,身子一动不动,同他一样,两眼直勾勾地茫然望着窗外洒满月光的苍茫大地。
他们就这样肩并肩站在窗前,默然无语,久久地陷入沉思。
“天有点凉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声说道,接着转过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着走了过去。
走近床边时,他发现弗雷斯蒂埃的尸体确实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为他实在受不了这腐烂的气味。
“无论如何,明天该入殓了。”他说。
“是的,这是自然的。木匠八点钟就来。”
“可怜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叹道。
年轻的女人也带着深深的悲伤,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
他们俩已不怎么看他。虽然他们也总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们对他的死还是那样感到愤懑和不悦。现在,他们对此已逐渐习惯,思想上开始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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