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家信

每月的五日，是女犯们统一邮寄家信的日子。

晚上收工回来，监舍里出奇的安静，只听见笔尖落在信纸上“沙沙”的声音，这个时刻往往比接见时更容易令女人们动容。

因为在监狱里每封信的往来都要经过干警的审阅，所以女犯们思忖良久而最终落在笔端的字已经被过滤掉大半的感**彩，读起来甚至平实无味，但流淌在每个人心底的思念汇聚在了一起，却使得整个监舍的气氛伤感欲滴。

每次写家信的时候，平日里风风火火的金萍总沉重得很：从自己入狱至今已满四年了，家里人倒是隔三岔五总来看她，可儿子却一次也没有来过，他一定是嫌她这个做母亲的给他丢人了！孩儿他爹虽来，却每次都和家里人一起，从没自己来过，也并不多说什么。他明知道自己有许多话想单独跟他说，却不肯给自己机会。

金萍当然知道为什么，她只是一直不敢去想。

她不敢去想在家乡那个闭塞的小县城里，自己的事会带给儿子和他爹怎样的难堪，不敢去想别人会怎样议论自己的父母，更不敢去想他们会遭受多少讥讽、白眼和指指点点……

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原本可以本本分分地做着招待所服务员的工作，安稳地上班下班，守着男人和儿子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客人落下的手表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呢？

也许是因为那两个客人的出手宽绰——退房时把没吃完的水果零食都送给了负责清扫的她，让她心生了侥幸：觉得那两个人即使发现手表遗失了也未必会在意，更不见得会折返回来寻找；即便找了，她一口咬定没见到，他们也只能自认倒霉吧？毕竟只一块手表而已，总不至于让两个大男人泼天抢地的！

她又哪里会想到，那客人遗失竟是价值十万余元的名表！如果早知道，说什么她也不敢私藏的啊！

金萍长长地叹了一声，千般懊悔与愁肠百结，落到纸面上只絮絮叨叨、重复了百十次的几句：“爹妈身体好吗？儿子学习用功吗？让他好好学习，不用记挂我……你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田杰是乐意写信的，但她对手中的油笔很不满意：轻飘飘的，笔杆子精细，用手握着都费劲！哪比得上自己从前的派克钢笔，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既高档又大气，写出的字也显得气派！

好在这并没有影响田杰给儿子写信的心情。她戴上花镜，将就地抹平了面前的信纸：“……困难是有的，但不是不能够克服。妈妈当年下乡时候的条件还远远比不上这里，所以你一定要知足，要上进！对待团支部的工作要积极一些，要主动向老师和团委领导靠近，争取进步！妈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大学里的第一批党员了……”

上铺的周丽把笔拿在手里把玩了半天，她觉得这信其实不写也可以的，因为父母和哥哥两天前刚来接见过，想说的话也说了不少了。他们确实是宠溺她的，虽然家在外市，但每次接见总早早就到了，她嘱咐家里带的东西也一次没落下过，账面上的钱也给她存得足足的，生怕她在监狱里委屈了自己。

可周丽还是觉得委屈：自己是用了公司的钱，可是哪个女孩子能抵挡得住那么华美精致的衣服和首饰、那么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还有那么精美可爱的小物件呢？况且她用掉的钱父母已经尽力替她还上了，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这里来受苦呢？

她赌气地在纸上划拉着，几乎要把一张纸都划满了，过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于是撕掉一页开始动起笔来：

“……褥子还有点薄，准备条厚点的吧……菜做得有点咸，总齁着……这里卖的护肤霜也用不惯，下个月来接见时带两瓶以前用的牌子吧；再带一条黑色的羊毛裤，要双层保暖的那种……”

斗大字不识一筐的冯云秋此刻正指使着下铺刚入监不久的年轻女犯郑秀，让她帮自己写信——冯云秋本是一年到头也写不上一封半封信的，可是家中一年多没人来看她了，她的账户上也没什么钱了，这让她实在有些担心。

冯云秋说一句，让郑秀跟着她写一句：“……家里头都还好吗？俺爹俺妈好吗？俺嫂子好吗？地里头春种开始了吧……多让牛干，人少干……恁啥时候有空闲能来看看俺……咦？咋了不写哩？”

见郑秀怔愣着停了笔，冯云秋有些急了：“咋了么？！”

“恁……”郑秀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恁……就是恁么！”冯云秋急得提高了嗓门，脖子上的青筋都暴突了出来。

“哎呀！烦不烦！就是‘你’，郑秀！”金萍不耐烦地甩过来一句，“‘恁’就是‘你’！”

“哦哦……”对金萍甚是惧怕的郑秀赶忙小心翼翼地应了，接着又动起笔来，她想着尽快把冯云秋的信应付完了好开始写自己的。

被冯云秋唤过去之前郑秀也看到了老犯人田杰对自己使眼色，示意自己不用去管她。虽然刚来没几天，郑秀也多少看得出来，在她们三分监区里，除了小组长金萍，田杰还是有一定“地位”的，还有就是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乔乙乙，金萍对她们说话都是轻言细语、客客气气的。但那个冯云秋就不太受待见，经常凑到别人面前嘀嘀咕咕，让人嫌弃不说，还被金萍逮到骂了好几次。

郑秀心里也不愿意帮冯云秋写信，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自己才刚来没几天，什么人都能对她吆五喝六的，金萍对她也不冷不热。如果拒绝了冯云秋，她那个浑赖的样子肯定没什么好话给自己，又没有人替自己搪着，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更难堪！